二、讲述评议与主体表现的价值取向
小说免不了“讲述”,正如瓦尔特?司各特所言:“行动、语调、手势、恋人的微笑、暴君的怒容、小丑的怪相──一切都必须在小说中讲述”([美]W.C《小说修辞学》)。小说总要向读者讲述发生了什么,甚至委婉地告诉读者怎样看待人物,也许还要插进几句相关的评议。作家的思想观点即使是隐蔽的,倾向性也会“在故事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恩格斯)”。细心推敲作品“以言述事”下的“所为”,体会话语隐含的语义,总能揭微显幽,把握住主体表现的价值取向,进而感受作品的主题。
《祝福》一开头便讲述到鲁四老爷。这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主”,叙述者“我”讲道:“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这段叙述是平实的,叙述者介绍了鲁四的身份,通过其言行的概述,反映出人物的立场和政治态度。“监生”在清王朝是凭祖先“功业”或捐钱取得的,可见鲁四并非货真价实的“科班”出身;“讲理学”暗示了人物维护封建道统,注重封建礼教的道德观念;“大骂其新党”更暴露了他维护封建统治的顽固政治立场。联系后文对鲁四书房的描写,那“脱落”的对联,“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摆在案头的《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一个不学无术信奉宋明理学的、没落腐朽的乡村地主的形象便鲜明地呈现出来了。最有趣最深刻的是这里插入的一段叙述者的评议:“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骂的还是康有为”。这是一个表认知行为的单句,宾语是一个复句结构形式。话语字面的指称语义是清晰的,骂的是康有为。之所以骂康有为,是因为康有为是戊戌变法中改良主义的领袖,有违中央集权的封建统治。由此更进一步揭露了鲁四的政治立场。但这句话还蕴含了一个言外之意。“还是”,仍然是,竟然是。时值辛亥革命前夕,清王朝已知大厦之将倾,“新党”的内涵早已发生了变化,用来指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党人。鲁四所骂的竟然还是、仍然是康有为,其不谙世事变迁和社会进步的落后腐朽性便昭然弥彰了,而中国农村笼罩在封建统治之下死水一潭的社会状况也可想而知了。这段平实的叙述和简洁的评议入木三分地刻画出鲁四的形象特征,平实之中寓深刻,言近旨远,辛辣地对形象进行了嘲讽和鞭挞;绵里藏针,含蓄之中,闪烁着尖锐的批判的锋芒。面对这样一个人物,“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叙述者“我”与鲁四立场的对立,其民主进步的倾向也清楚地表现出来。
叙述者“我”当然不能等同于作家本人。但以第一人称为视角的叙述语言,却清楚地反映出作品的主体倾向性,对人物的嘲讽批判,正隐约地表现出主体的价值取向和立场。在冷静的没有直接表露情感态度的叙述语言中,主体的思想情绪仍然曲折地流露出来,作品的主题亦如深藏在水面下的八分之七的冰山,在情节的波光中渐渐被映射出来。
三、过渡衔接与情节发展的意蕴
过渡衔接的叙述语言有时不只起承上启下或前后照应的结构作用,还能推动情节的发展,概括故事的意蕴,收到“以言做事”的效果。
祥林嫂两次到鲁镇做女工,小说讲述人们对她的称呼,先后出现过三个结构相似的句子:
1、大家都叫她祥林嫂。
2、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3、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
三个句子都是普通陈述句,句子的表层语义没有什么变化。1、2句主语相同,主要指称鲁家上下人等,第2句仅增加了一个副词状语“仍然”;2、3句比较,只是主语变了,多了一个连系副词“也”。表层语义似乎仅仅交待了人们对祥林嫂的称呼未曾发生变化,但只要回到情节的发展中,回到具体的语境中,细一咀嚼,便能体味出三个句子不同的丰富意蕴。
祥林嫂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初到鲁镇,鲁四“讨厌她是一个寡妇”,只是因为“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象一个安份耐劳的人”,四婶看中了她的能做,看中了她的驯顺,勉强将她留下了。于是“大家都叫她祥林嫂”,从其夫名而呼之。封建时代,“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丧服传》),妇女只能依附于男人生存,是不能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出嫁之后,甚至姓氏也得“从夫”。祥林嫂夫家是卫家山人,“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大概”,不确切之谓。丈夫姓氏尚不甚了了,更不必说祥林嫂本人了。小说未言及祥林嫂的姓字,这不是作家的疏忽,正是为了表现妇女低下的地位。这句话作为过渡句,通过一个称呼语交待人物的身份及其深蕴的文化历史内涵,也表明她终竟被鲁镇社会暂时接受和承认了,开始了她在鲁镇新的生活。故事由此逐渐把情节展开。
决定祥林嫂悲剧命运的并非因为她是寡妇,而是因为她的被迫再嫁。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观念占统治地位的明清两代,妇德的核心是必须遵守“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伦理信条的,寡妇倘若再嫁便是“败坏风俗”、“父母、国人皆践之”(《孟子.滕文公上》)。祥林嫂再嫁是不情愿的,然而,“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一注钱来做聘礼?”社会的贫困逼得穷苦的农家不顾社会普遍的伦理观念,强制她再嫁。祥林嫂似乎努力想保持自己的名节,她“真出格”,“闹得厉害”,“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看来她是深受“讲理学”的鲁四的影响,深受封建礼教观念的毒害,是恪守妇道的。然而,她终于还是再嫁了,夫死子亡,不得不再到鲁镇做女工。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称呼依旧。“仍然”,副词,表示情况继续不变或恢复原状。但祥林嫂的生活和命运已经改变了,故事情节已经发展了,再嫁的一段遭遇绝不是虚无的梦幻。她自身的改变姑且不论,“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四婶的不满也许只是因为她“没有先前一样灵活”,做活已不如从前。鲁四则“暗暗告诫四婶,祭祀时候用不着她沾手”,“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于是,往常最忙的祭祀时节,现在却轮到祥林嫂清闲了。祭神祀祖的典礼礼节原本有极严格的讲究,范成大《祭灶词》云:“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可见祭拜的典礼凡女人都是不能参加的,所以《祝福》写道:“拜的却只限于男人”。现在,祥林嫂连“一切饭菜”都不能做了,“败坏风俗”,“不干不净”,就因为她是寡妇而再嫁。然而,“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这一淡淡的似乎不经意的过渡语,在具体语境中却隐含着深刻的蕴涵,反映出鲁四一家对祥林嫂的第二次婚姻冷酷而坚决地不予承认的态度。“仍然叫她祥林嫂”,而不是“贺六嫂”,绝不是习惯使然,而是反映了封建礼教观念对寡妇再嫁的完全否定。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整个鲁镇社会在伦理观念上与鲁四仿佛是形成了共识的,音调的变化,笑容的冷冷,反映出人物关系的变化,充分表现出社会环境与祥林嫂的严重对立。“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最终被人们彻底地抛弃了。故事循着三个句子描画出的坐标曲线逐渐发展到高潮。
这三个句子如祥林嫂命运轨迹上的三个点,深刻地呈现出人物的遭际变化,是人物与社会矛盾撞击出的三朵火花,像三个聚光点照亮了人物一生的悲剧。这三个句子是对情节的三次概括,其隐蔽在称呼语后的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表现出主体批判的锋芒所向正是要揭露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向人们暗示彻底反封建的必要性。在这里,作品通过“以言述事”实现了主体的“言之所为”,完成了主体的语言行为,而作品的文本意义也渐渐被显现出来被我们所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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